賣蝦蟣欸
蔡桂順
“泊舟聞蝦蟣,寄於海上人。羅陽多舊味,癡望隴頭春。”這是朋友黃瑞勇教授近日贈我的一首詩,有濃濃的古舊味,意境極佳。
今晚,有明月,有星空,有濃香撲鼻的蝦蟣蒸野生河蟹,有詩,感覺不知今夕何夕,心下一片溫暖。
蝦蟣和蟹是我和黃毅兄日前去老家採訪拍攝賣蝦蟣的桂浩堂哥後,堂嫂送的特等蝦蟣原漿,還有“蝦蟣清”——蘸海蜇皮的絕配料作。
蝦蟣,溫州人俗稱蝦醬,或稱蝦子。學名劍水蚤,為海水中“動物性浮游生物”中的甲殼網棁腳目小動物。這是海洋養殖專家賈黃魚同學說的。蝦蟣蒸蛋、蝦蟣蒸三層肉、蝦蟣蘸盤菜芥菜白蘿蔔……都是舌尖上的瑞安美食,也是我們童年時光裏最美妙的記憶之一。
眼前的美味,讓我想起我那面孔模糊不清的賣蝦蟣的爺爺,他是1974年去世的,那年我3歲。印象中,他是一個有著巨大的黑色背影的玄衣人,據說他對我這個孫子極好,常常用賣蝦蟣得來的錢給我買零食。因為我母親在我之前一口氣連生了5個女兒,使他這個公公臉上無光,在經過我家時總是唉聲歎氣。
我家賣蝦蟣是祖傳的。我太爺爺在清朝時一邊養“豬娘”(母豬)一邊賣蝦蟣。到我爺爺這一代,全面開花,專業賣蝦蟣。上世紀40年代末,30歲就沒了老婆但終生沒有再娶的我爺爺,帶著他的三個兒子,在瑞安馬嶼、馬道、老城關等地賣蝦蟣很有名。
因為他的一隻手是六個手指頭,所以他的蝦蟣招牌就叫“六指蝦蟣”,是城裏的買家們送他的綽號,和武俠小說裏的“六指琴魔”一樣的套路。我父親和伯伯們也一邊務農一邊繼承賣蝦蟣的衣缽。連我那高小畢業的識字母親也曾經在老城關走街串巷,挑著沉重的木質淺黃色蝦蟣桶低聲叫賣:蝦蟣欸~蝦蟣欸~。她感覺高聲吆喝是件“丟人精(丟臉)”的事情。
據一位老城關朋友說,那個時候只要聽見賣蝦蟣的吆喝聲總是一陣歡喜,因為奶奶或者媽媽總會端一個碗出來打蝦蟣。她記得賣蝦蟣的人有兩個,吆喝聲不一樣的。第一個是平調吆喝“賣蝦蟣欸,賣蝦蟣啊”,大概就是我父親他們或別的人。第二個人是花調“賣後(蝦的變聲)蟣欸,蟣啊”,腔款有點古怪,好像不是本地人。
其實她說對了。那個吆喝聲古怪的蝦蟣販是我同村的“老胡”,原籍台州人,年青時好像是入贅到蔡宅,融入了本地,賣蝦蟣的同時還在蔡宅村橋頭大榕樹下開有一家雜貨店,裏面零食琳琅滿目,是童年時代小孩子們渴慕的地方。老胡曾經還救過我,據母親說,幼時的我某天不小心掉到橋頭的河裏,是老胡救上來的。
老胡在蔡宅呆了幾十年,可是講話的腔調還是夾著難以抹去的台州鄉音,所以,那時候在瑞安老城關的大街小巷裏飄蕩的“賣後蟣欸,蟣啊”的古怪聲就源於此了。
至於我爺爺在如狼似虎的年齡裏沒有再娶的原因,是因為我那“霸道總裁”太奶奶不讓爺爺再續弦。她怕再娶的兒媳會虐待那3個不是親生的孩子。所以她向蔡宅村和周邊村落放出一句讓人恐懼的話:哪個女人想要嫁進我家,先吃我的三“扁擔刀”!從此以後,我那英俊的、有點錢的壯漢爺爺就這樣打了一輩子光棍、賣了一輩子蝦蟣。
那根扁擔很重,壓得賣蝦蟣發家致富的爺爺性情大變。在往後的餘生裏,常常暴跳如雷、常常罵罵咧咧、常常動手打犯點小錯的兒媳婦和眾多的孫女們。這是我姐姐們提起爺爺時,吐槽最多的一點。當然,從人性的角度而言,爺爺的遭遇是讓人感覺不公平、不人道,是讓人同情的。
爺爺去世後,我父親這代人繼續分地盤賣著那有著良好口碑的“六指蝦蟣”。與我伯伯們的好生意不同,我父親老實巴交、不善言辭,所以生意不好。好在他的哥哥們會照顧小弟,會把自己賣得很好的地盤送給我父親,自己再另尋地方重起爐灶。這樣的手足情誼,讓村人交口稱讚,也常讓我感歎不已。
如今,時代變遷,生存模式日新月異,蝦蟣行業已經沒落、漸行漸遠,大街小巷再無“賣蝦蟣欸~蝦蟣欸”的吆喝聲。而當下的年輕人們,還有幾個知道世上有一種叫“蝦蟣”的紅褐色的鮮美醬汁,曾經讓多少張飯桌上多了一道美妙的風景線?
我的父輩們,如今也都追隨他們的父親遠行,不再回來。到我一代,讀書求職,或開工廠經商,沒有人要繼承祖宗行當挑起那木質蝦蟣桶。“六指蝦蟣”幾乎從此失傳,江湖幾乎徒留傳說……
好在,我60多歲的堂哥在幾度放棄後最終堅持到今天,他是我們家族中僅剩的“六指蝦蟣”傳人。但是前些日子他幽幽地說:我老了,不想賣了。
晚上,我啃著熟悉的蝦蟣濃香河蟹,想起那個遙遠的春天的某個熟悉的午後:春雨淅淅瀝瀝沿著灰黑色屋瓦滴落,打在我家老屋屋簷牆根的鬱鬱蔥蔥的爬山虎上,一個吸溜著長長鼻涕的少年坐在磨得光溜溜的黃褐色木門檻上,望著針線般的雨絲發呆著。此時,門開了,披著棕色蓑衣帶著淺黃色斗笠的、濕漉漉的、淩晨2點出門的父親挑著空空如也的蝦蟣桶進來,放下擔子,摸出桶底的紙包說:阿順,來,阿大給你帶了“城底(城裏)”的豬油餅。
2019.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