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頭,外公在那頭

我在這頭,外公在那頭

王微芳

又到一年清明時,我不禁又想起我那未曾謀面而遙在天國的外公——思念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地汩汩流淌……

外公周冠華離開我們已15個年頭了,但他對我的勖勉和獎掖卻永遠激勵著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斷前進。

記得小時侯,媽媽時常會呆呆地坐在那兒想些什麼,瞬忽間她的眼角已噙滿淚水;也總覺得其他小朋友都有外公、外婆一起疼著、愛著,而我卻惟有一個外婆,從不知外公在哪里,尊容又如何?後來,我漸漸長大了,也依稀從媽媽的嘴裏得知一些外公的情況,原來他在海峽的那一頭——臺灣,對我而言一個陌生和遙遠的所在。我不明白外公為何要背井離鄉,獨自一人前往那遙不可及的海峽彼岸而且不願回來?最後,我終於明白,不是外公狠心和無情,而是由於眾所周知的歷史原因造成的這一幕人間悲劇……

我看不到外婆年輕時的模樣,我能看到的是外婆已年逾不惑時的照片,照片上的外婆絕對可以用“風華絕代”四個字來形容。可以想見當年風華正茂、年輕有為的外公如何對嫺靜秀美的外婆一見鍾情,並很快墮入情網,希翼著共同演繹出一段才子佳人、琴瑟和鳴的人間佳話。但這一首完美的樂曲卻在剛剛開始鳴奏時就在最引人入勝處戛然而止。由於時局動盪,身為國民黨高官的外公不得不隨軍去台,撇下年邁的外曾祖母;撇下年輕嬌美且身懷六甲的外婆;撇下尚未出世的媽媽;撇下他們不久前剛剛許下的白頭偕老、永浴愛河的錚錚誓言;撇下他深深眷戀的家鄉故土和親朋好友……哪曾料想!這一別竟成永訣,從此咫尺竟成天涯,老母、髮妻、女兒從此再也無緣團聚!

身體羸弱的外婆在傷心和懼怕中惶恐度日,造成孕期未滿八個月就生下媽媽的後果。靠教書的微薄收入拉扯著年幼的媽媽艱難度日的外婆每每想起杳無音信的外公便禁不住淚濕衣襟。在那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有親屬在臺灣的人,家庭成分就會被列入“黑五類”。在苦等外公20年而又希望渺茫之後,外婆再也無法承受來自自身家庭和外界的種種壓力而不得不選擇改嫁。此時,媽媽交由外曾祖母撫養直至出嫁,生下我們兄弟姐妹4人。由於父母均屬“黑五類”,因而接受高等教育的權利亦被生生剝奪,儘管他們的遺傳基因非常優秀。在那個年代有臺灣關係是絕對不能啟齒的,更別提去尋找臺灣的親人了,儘管外公在媽媽的心裏無時或忘。直至1987年,海峽兩岸終於打破長達38年之久的隔絕狀態……媽媽收到第一封外公從臺灣轉道香港寄來的信件的情景至今仍縈繞在我的眼前,她的興奮之情難以言表,我只聽到她不停地念叨:“來信了!來信了!”,她的臉上泛起異樣的光芒,顯得尤其迷人,我第一次發現媽媽竟然是如此的美麗和光彩照人。也由此,我得知外公一些更加詳細的閱歷,原來他在臺灣民意機構擔任要職,且才華橫溢,古文造詣尤其深厚,同僚謂之: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超強記憶力和卓越的領悟力。外公所著《荀子字義疏證》深得著名國學大師錢穆教授的賞識,謂之:“陳義精卓,妙得荀子之原旨。……語簡義盡,更為發近代人之所未發。”外公年輕時即在政界嶄露頭角,他在剛屆弱冠之年就曾有過因一封書信而被一位政界要人賞識並受到此人不斷提拔的非凡經歷。也難怪外貌和氣質均屬上乘的外婆會被他吸引並最終被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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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幸福和滿足感時時充溢著我們全家,只要接到航空郵件,我們一家6口就能興奮一整天,儘管那貼著花花綠綠郵票並封著塑膠袋的信件寄送週期很長,半個月甚至一個月才有那麼一封,也足以使我們滿懷憧憬和希望,年幼的我也漸漸養成寫信的習慣。1995年夏天,外公所撰五言律詩《秋瑾女俠》在鹿城區委、區政府與中華詩詞學會聯合舉辦的“鹿鳴杯”全國詩詞大賽中榮膺三等獎,要求我代他去領獎並將所獲獎金悉數捐贈給溫州詩詞協會。我在參加完在溫師院育英大禮堂舉行的頒獎典禮後深受感染,便試著賦詩、詞各一首來抒寫當時的情景和自身的感受並寄給外公。20天后,我收到外公的信,他稱讚我作的詩、詞均立意新穎,構思精巧,不愧為好詩詞,只是還需在押韻與平仄方面多下工夫。外公的此番話對我是莫大的鼓勵並使我最終走上文學的道路。

憑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韌勁,1995年9月16日,我的處女作——散文《小瓷狗》終於得以在《溫州日報》發表,興奮之餘,我趕緊將報紙影印件郵寄給外公。外公很快就回了信:“你是我才貌雙全的外孫女,使我引以為榮。你初試身手,已經非同凡響,顯見你的天分卓越,持之以恆,將來必有成就。希多讀值得讀的書,多搜集資料、勤作筆記,你一定能成為偉大的作家。”外公又親自將《小瓷狗》用繁體字謄抄,投稿到由臺北浙江同鄉會主辦的《浙江月刊》,文章刊出後,深受臺灣八旬晉二老作家姜良仁的贊許和欣賞,他通過各種管道輾轉找到我,給我寄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信中充滿期望與獎掖。外公得知此事後,特作一首七絕《讀王微芳<小瓷狗>》:“喜上眉梢聽鷇音,情文醇摯感人深;層樓更上吾期許,傑作蜚聲舉世欽!”對我進行勖勉。

因了外公的鼓勵,我愈加發奮,隨即我的作品《不化妝,又如何?》、《珍重花季》、《大道與歧路》、《氣質——美的內涵》、《隔海的賀年卡》、《長髮與短髮》、《貓戀》等相繼問世,我的名字就時不時地出現在溫州及臺灣的報刊上。一位去臺灣考察的小學同學偶然在臺灣刊物上看到了我的文章,不免異常自豪,禁不住給我打來長途電話道賀,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然而,僅僅不到三年,從海峽彼岸傳來的一個驚天噩耗令剛剛涉足文壇的我幾近崩潰——獨居的外公因住處意外失火,於1998年5月27日淩晨不幸罹難,人們發現他時,他已被無情的大火燒得面目全非,場面慘不忍睹。這對我而言不啻晴天霹靂,我無法相信這是事實,他寫給我的41封信和無數通電話裏的諄諄教誨言猶在耳;他說過一定會設法見上親生女兒一面;他說過好想我能赴臺灣陪伴在他左右;他還說過兩岸最終一定能夠統一……這一切的一切都還沒來得及兌現,他怎麼就這樣匆匆地走了?如同當時撇下骨肉親人一般,不,這不是真的!絕對不是真的!我不相信!不相信!……然而,任憑我再怎麼哭喊,冷酷的上帝卻始終無動於衷,終究不肯將我的外公還給我,只留下那幾幀照片上的慈祥笑容和字裏行間的無尚真情;留下親生父女至死無法見上一面的人間悲劇憑親人去傷心落淚……

由於種種原因,我們甚至無法達成他將骨灰安葬在家鄉的青山綠水之間的遺願,每年的清明,我惟有遙望蒼穹,默默地馨香禱祝:“外公,您在天堂還好嗎?您是否已循著自己熟悉的舊時路途,魂兮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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